我头一次正儿八经写礼单,是在我表姐的婚礼上。被临时抓壮丁,说我字还算能看。站那桌子边儿上,接过一个个厚度不一的红包,手指头能感觉到里面纸钞的棱角,或者卡的平整。打开,取出钱,再拿出那张叠得板板正正的红纸条儿,或者名片,看清名字和数字。手有点抖,不是紧张,是那种被卷入某个庄重又有点混乱的漩涡里的感觉。笔尖儿抵在纸面上,写下人名,写下金额,用大写。
壹字最简单,一横,一撇一捺,稳稳当当。收到壹佰圆整,或者壹仟圆整的,少,但不是没有。有时候是学生,有时候是关系特别远又不得不随的。写下这个壹,我心里会闪过一丝念头:心意到了就好,甭管多少。可紧跟着又会想,真的只是心意吗?这数字在账本上,可明明白白记着呢,以后回礼,是个基准线。所以这个壹,看着单薄,分量可不轻。
再来就是贰。贰佰、贰仟,常见的很。双数嘛,好事成双。老人家喜欢。写贰的时候,笔画就复杂一点,尤其那个“贝”,得写精神了,不能耷拉着。有时候收到贰佰贰拾,或者贰佰捌拾,这种带零头的,更显得写礼金的人是真花了心思,想凑个吉利。写下贰佰捌拾圆整,啧啧,这人情,透着股热乎劲儿。
叁字,比贰又复杂些,三横一竖钩。礼金里不如贰、伍、陆、捌那么高频,但叁佰、叁仟也常见。有时候凑个整数,有时候觉得比贰佰多个一百块,好像更拿得出手点?尤其当你前面的人写的是贰佰,你写个叁佰,那感觉就不一样了。心里头有杆秤,不自觉地就想往上加点码。哎,攀比这东西,无声无息地就在这些数字里体现出来了。
肆,这个字啊,写的时候我心里都咯噔一下。多少人避讳它,觉得跟“死”谐音。可架不住有地方习俗不忌讳,或者关系特别好,就随个肆佰。我记得有一次写到肆佰肆拾,当时手都顿了一下。递红包的是个年轻小伙子,笑嘻嘻地说,“我这儿没那些讲究,事事如意嘛!”你看,新一代有新一代的想法。但旁边盯着的长辈可能就微微皱眉了。写字的人,得是情商高手,面不改色地写下去,心里嘀咕:这以后回礼可咋办?写肆字,考验定力。
伍,这个字,写起来笔画多,稳重。伍佰、伍仟,挺常见的数字,不上不下,中庸之道。伍佰特别多,有时候感觉是个基础档位。伍佰贰拾,寓意“吾爱”,婚礼上写这个的,要么是新人的铁哥们儿姐妹儿,要么是想表达点特别心意。写伍字,就觉得一切都挺平稳的,没啥大惊大喜,就是一份实实在在的人情。
陆,来劲了!这个字,寓意好,“六六大顺”。礼金里,陆佰、陆佰陆拾、陆佰陆拾陆,那真是扎堆出现。尤其是陆佰陆拾陆圆整,写得手都酸。收到这种红包,主人家肯定乐开花。写陆字的时候,感觉笔下都带风,顺利,通畅。有时候,陆佰比捌佰还受欢迎,就图个彩头。这是数字带来的心理暗示,特别强烈。
柒,相对来说,在礼金大写数字里,柒字的使用频率好像没那么高。柒佰?柒仟?不是没有,但你得承认,它不如陆和捌那么“主旋律”。写到柒佰圆整,总觉得有点……怎么说呢,不落俗套?或者,嗯,有点随意?它不像陆那样自带光环,也不像捌那样直白吉利。柒,就像个安静的配角,偶尔出现,不惹眼,也不犯错。写柒,心情比较平静。
捌,又一个大热门!捌佰、捌佰捌拾、捌佰捌拾捌,跟陆有得一拼。发财嘛,谁不喜欢?写捌字,笔画也多,那个“捌”下面得写得扎实。收到捌佰捌拾捌,那感觉就跟收到陆佰陆拾陆差不多,都是沉甸甸的祝福,以及沉甸甸的——未来回礼的压力。写捌字,笔尖都在跳跃,好像能感受到红包里金钱的气息。它不像陆那么顺畅,捌字带点爆发力,就是要“发”!
最后是玖和拾。玖,长长久久,婚礼上不能没有它。玖佰、玖佰玖拾玖,这是深情告白啊!写玖字,笔画复杂,得慢点写,带点庄重。玖佰玖拾玖圆整,写下这几个字,感觉把所有美好的愿望都凝聚在笔尖了。而拾,通常是壹仟圆整,或者壹万圆整的开端。写下壹仟圆整,那感觉又不一样了。拾字,像个句号,又像个逗号。它代表一个完整的单位,一个阶段的圆满。大额礼金,写壹仟的时候,手会更稳,因为这意味着更高的重视,更大的情分。写拾,是一种确认,一种仪式感。
这十个大写数字,排排坐在礼单簿上,密密麻麻的,它们不仅仅是钱的符号,是写礼金的人当时的心情,是他们掂量了关系、习俗、面子之后做出的决定。写礼单的人呢?站在那儿,笔在手里,眼前的簿子摊开,像一本无声的社会关系图谱。每个名字,每个数字,都是一个故事,一段连接。
有时候写着写着,思绪就飘远了。这些大写数字,是不是也算一种古老的智慧?防君子不防小人,可至少让涂改不是那么轻而易举。它给这份“礼”增加了一份郑重其事,告诉你,这不是闹着玩儿的,这是认认真真的。就像我们对待很多传统一样,也许核心意义已经淡化,但形式还在,形式本身也有力量,它在提醒你,这件事很重要,要用最正式、最不容易出错的方式来对待。
看着那一行行大写数字,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,跳跃在红色的簿子上,有时候觉得它们像是一串密码,只有经历过人情往来的人才能完全读懂。里面有温情,有无奈,有体面,有尴尬,有真心实意,可能也有点点算计。哎,说到底,不就是个人情世故的缩影嘛。
写完一本礼单,手都酸了,脖子也僵了。合上簿子,那十个大写数字仿佛还在眼前晃。它们记录着每一份来意,也预示着未来的每一次回馈。人情往来,就是这么写出来的,一笔一划,用最复杂的汉字大写,庄重地,甚至是有点神圣地记录下来。下次再写礼单,看着那十个字,心里的感觉肯定又不一样了。它们,是生活的注脚,是人情的刻度。